有時,城市生活的形狀像漏斗,落完今日的沙、明日又回翻。時鐘、班次、期限、整天的會議和週五的飯局,臉書回顧又有新的提醒,以編年體書寫的人生像火鍋,配料豐富卻滋味雷同。很喜歡城市,有時又想離開一陣子。心誠則靈,夏末時得到一個外派駐村的機會,從咸陽機場一路輾轉,白天到黑夜,終於抵達隱身雲丘山裡的農村。
雲丘山一代是古代堯帝的故鄉,他曾派人在山的東南西北處觀測北斗七星,藉星斗軌跡制定出節氣中的冬夏至以及春秋分,並發展出二十四節氣,來自宇宙的彩蛋讓農耕事業大躍進,排山倒海的中國人從這畝田裡長出來——「所以這兒的節氣特別準哪,等著看霜降一到,地面就準時結霜。」山裡的老頭說。
此刻山頭隱約透露線索,綠葉悄然抽換色票,金黃色的柿子漸漸染紅,清晨的泥土凝結些許露氣,答案是秋。在初秋進入農村再好不過了,所有的收成都不勞而獲。柿子樹結滿果實,金黃耀眼,樂滋滋地摘了好幾顆,才咬了一口就全吐掉,澀到不能再更澀了。山裡老頭說不能急呀,最少還要等一個月。
一天晚上,從工作室離開時碰到村長,他手上拿著好幾個容器,讓我跟著他走,狹著月光,我們到林子裡摘山楂。山楂很酸,口感也柴,用熱水泡開卻特別好喝暖胃。夜色涼如水,伸向山楂的手指不斷輕輕發抖,言談飄滿白霧,村長抱著滿懷山楂,笑得特別開心:「現在妳知道山楂樹的位置了,想吃就儘管來摘吧。」
山上有許多窯洞,包括我的工作室也在窯洞裡。特別喜歡八寶宮那位老道士住的地方,清代留下來的泥牆糊著報紙,空間陳設的風格和他的年紀一樣古舊,喜歡那個磚砌的灶台和上頭的搪瓷盆,或許是DNA裡還留有萬年前的記憶,在洞穴形狀的空間裡特別令人安心,老道士熱情邀我們到他家裡作客,倒也沒什麼話想對我們說,只是一直笑得很慈祥。
剛入山時聽村人說,山裡窮,大家不怎麼購物、也沒什麼娛樂,不忙的時候,大概就是坐在家門口呆著、繡花鞋,或呆在別人的家門口、一起繡花鞋。或許城市裡的人太珍惜時間了,總要替相聚找到足夠好的藉口,必須看場電影、必須試新的餐廳,一事無成、對坐相望的聚會顯得有點不上進。老道士的待客之道真好,無言靜坐,細看陽光灑進房間的影子。心裡很舒坦,真想和所有朋友一起經歷這樣的時光。
寒露之後,天氣乾燥又晴朗,村民鋪天蓋地的曬起穀物。老頭說:「稷黍曬好了能存好幾百年啊!」真不可思議,或許每天早餐的米湯裡,還留有清代農夫豐收的快意。廣場鋪滿金色,滿得連條路都沒有。踏著穀物就像走上沙灘,空氣中有米缸的味道,大概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歲豐時和,一點也不餓。
村裡人都在食堂吃飯,五菜一湯,辣椒爆香或炒花椒,油鹽醋醬,口味家常,主食是大米或饅頭。廚房很常煮一種米湯,無調味的湯裡能撈出一點稷黍或綠豆,談不上美味。村長很疼我們,時常替我們弄零食,我特別喜歡麻油炒的各色穀物,吃起來像爆米花,香得不得了。
山上沒有任何商店,食物得專程送進村裡,每兩週一次,三輪車載著冬瓜、黃瓜、胡瓜、馬鈴薯、蘿蔔……一箱箱的食材進村,這幾天的菜色肯定特別豐富,變化多端,慢慢地,當菜色又變得單調重複,我們就又開始期待送菜的三輪車。
三輪車大概是山上最萬能的交通工具了,有一次,老頭想在院子裡裝飾一棵松樹,便到山裡去挖了一棵。載樹的三輪車駛進村裡,車在狹窄的石磚路上搖晃前進,松針掉了一地,大家都停下手邊的工作來看。
拉電纜的那天,山上起了大霧。
山裡什麼都好,就是常斷電,有時停幾分鐘,有時停上半天。大概斷電的問題真的太嚴重了,山裡的男人聚集起來拉電纜,一條電纜幾十個人抬,緩慢辛苦的畫面像一格勸世漫畫——城市待久了,便無法想像在足夠荒僻的地方,人類本來就和螞蟻差不多。
霜降總算到了,山上已經冷得不得了,柿子樹的葉子全沒了,累累果實掛在朗朗藍天下,實在是很美的色票。
夜裡偶爾夢到台北城的快樂,也偶爾夢見柿子林。村裡一個特別討厭的老頭拿梯子爬上柿子樹要摘,貪心的手伸得老長,沒想到攀著的樹枝應聲折斷,把他從梯子上甩開,好一會他像隻猴子掛在樹上左右盪。後來他就變成猴子,吱吱吱地爬回深山裡。
早上醒來時,山的顏色變得紅綠交錯,五龍宮前的廣場上架著一盤盤的柿子,村民動員起來曬柿餅,今年又是大豐收。
想到有個老頭說,今年祈雨儀式上他當著龍王的面鞭了山主好幾下,鞭得越厲害,雨水越是豐沛,越能過個豐年。當時說話正在祭壇旁,壇上掛著許多羊頭,我來自城市,並不真心相信巫術的力量。然而這些日子以來,山楂、稷黍、玉米、柿子,滿山富饒,山主的那幾下鞭子還真沒白挨。
紅透的柿子已經變得非常、非常美味了。
走在每天經過的路上,對樹、對雲、對天都充滿了感激,山中無曆日大概是真的,比起今天星期幾,更常說霜降過了的第幾天,以節氣計時的日子令人不知不覺慢下來。燈紅酒綠時盼望曠野深山,披星戴月時又想念捷運與霓虹燈,其實農村與城市的生活無異,慶幸的是:認真生活,總有事情值得晨昏定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