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秘密。
我們家當然也不例外,但其中最悠久到幾乎公開的那一個,大概就是周末午后,全家人一起吃過午餐,在家父正準備要說應該要睡個午覺這句話前,家母便會搶先說出:「那你先休息一下吧,我們去散個步。」
我們去散個步,就是那句通關密語。
家母的散步路線通常是這樣的,先搭捷運到台大醫院站、穿梭整個公園後抵達衡陽路再轉進沅陵街,也就是老台北人眼中的城中區中心。
沅陵街,在我還不知道這三個字怎麼書寫的年紀,就知道家母如果在周末的下午說要去散步並且拋給我一個心照不宣的小眼神,絕對就會是出現在那裡。
嚴格來說,這個沅陵街指的並不真正是一條街,而是明星咖啡館旁的一處小巷弄內的城中市場,外表毫不起眼,但走進去別有洞天。
在台灣還沒有引進outlet的年代,在「過季商品」、「切貨」、「外銷成衣」這些術語還沒有廣為人知的年代,城中市場,可是老台北人才知道的好去處。
它起初是以皮鞋店聞名,後來慢慢衍伸出外面一條鞋街、內巷一條服飾街的規模。
巷裡有掛的齊齊整整、端莊無比的旗袍店,可以用划算的價錢買到那些精巧的、細緻的,甚至改良過的,用絲線雕琢著各種式花樣兒的旗袍。
而隔壁可能是手工鞋履鋪或是玉石首飾攤,總會坐著一位自得其樂的攤主人,隨時準備好講上一段充滿匠人情懷的手製過程;但也可能相鄰著的,是家衣服層層疊疊看似雜亂無章的小攤,可若是輕巧的隨意抽出一條零碼的裙子,會發現那上面的標籤正是百貨公司某一個專櫃品牌的圖案。
家母與我,對於從一片混亂中找出與自己命中注定要相遇的戰利品這種充滿挑戰的購物模式特別感興趣,但妹妹卻不然。
生性冷靜的妹妹長大後,自家母的原始移動路線中,延伸出了一條專屬的秘徑。
就在那捷運站出口處,有一幢十分洋派的白色圓頂建築,與公園路口彼端的土地銀行相望著,同樣的古典而雅致。
昔日的台灣總督博物館、今日的國立台灣博物館,既是國定的古蹟,也是票價親民的博物館,無論是常設展或隨季節更迭的主題展都小巧精緻,充滿意趣。
在國外那些知名的各大博物館朝聖了一圈,我們才明白,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的含義。
博物館的靈魂,並不在金碧輝煌的華美裝飾或洶湧的人潮,太過熱鬧的場館反而失去了那一份安寧,彷彿在一個位置多站了幾分鐘都要感到罪惡,更不要說靜下心好好欣賞那些一期可能只會這麼一會的千古收藏了。
倒是國立台灣博物館這樣的規模正好,鬧中取靜的位置、每個角落看出去都有不同的風景,走在棋盤格的古董黑白地磚上,每一步都可以不疾不徐。
於是在城中區這樣一個被西門町、沅陵街等逛街人潮所淹沒的鬧區正中央,妹妹找到了一處屬於她的秘密小基地。
走出博物館後、前往城中市場前,在公園一側有間開了60年的小店,有時會成為我們暫時停留點。
舒國治老師說過,一間好的小食店,應該賣簡簡單單幾樣食物,不花俏不繁雜,但更顯出老闆專注把那幾樣食物做好的心思,公園號便是這樣的一間小店。
芋頭、花生、白糖等幾種口味的現做燒餅,配上用天然食材、古法熬製而且只有冰熱兩種選擇的酸梅湯,結了帳拿到公園長椅隨意一坐,一口酥脆的燒餅、一口甘美的湯汁,看似不合理的長青午茶組合,平凡中別有一番真味。
但說起城中區令人念念不忘的老味道,就必須提到幾乎被我們視為家庭餐廳的東一排骨。
東一簡直是城中區的另一個精彩傳奇。
華麗的歌舞廳裝潢是傳奇、古早味的排骨飯是傳奇,一排服務生不靠號碼牌而是認臉送餐的服務是傳奇,就連附贈的那一碗熱湯,有時候是竹筍排骨、有時候是筍絲黑木耳、也有時候是白花椰,但不變的是湯頭總是醇厚鮮美,彷彿用了一整隻豬的精華下去燉煮的濃郁噴香。
再來是那排骨,外皮酥香但肉嫩多汁,伴著解膩的醃黃瓜片兩三片,搭配簡單的三樣配菜和偏軟糯的米飯口感,由穿戴整齊的服務人員慎重地送到每位客人面前,就連他們穿梭在桌間的身影都讓我著迷。
在那數十年如一日播放著節目的歌舞廳螢幕前,流動著的是再老派不過的老台北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