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程前對沙漠只有一個願望,便是見到沙漠裡的小狐狸。
奶油色的沙漠狐狸缺乏安全感,大耳黑眼,貓型犬屬,步伐輕盈,隨時都側著頭滿心防備。小狐狸膽小又怕熱,太陽一出來便會消失不見,笑起來的樣子非常甜蜜,實在好想親眼見一次。
從開羅出發,經過十月六日城,巴士司機沿路收集埃及人,把車裝得滿滿的才心滿意足駛離城市。滾滾黃沙兇猛地吞噬了水泥與人造建築,不久後世界變得很安靜,只剩下引擎的聲音,偶爾見到一點建築,如不小心遺落餐桌上的麵包屑般伶仃,遠方有岩山綿延,像極了休戰中的憤怒道。
到達巴哈利亞綠洲(Bahariya Oasis)需五小時車程,途中有個休息站可以下車活動筋骨,這裡是無訊號區,不確定此刻身在何處。初夏的太陽已足夠炙熱,終於理解古埃及人崇拜太陽的原因,不容直視的存在感,每寸肌膚接強烈感受到熱力威脅,千年前沒有科學理論能撫慰乾渴恐懼的靈魂,自然對強大的力量崇拜。
此刻正值齋戒月(Ramadan),將近90%人口是穆斯林的埃及,舉國上下正陷入一場大絕食,落日之前不能飲水與進食,簡陋卻充滿人氣的休息站生意很差,只有我買了包薯片充飢。
此生對綠洲的印象仍停留在拉斯維加斯(Las Vegas)與一千零一夜故事裡,富饒繁華的夢幻城市。抵達巴哈利亞的巴瓦提村(Bawiti)時,已經接近下午兩點,村落安靜樸實,主成份是夯土屋,路上幾乎無人走動,大概都躲在陰涼處等待日落。
一台吉普車在路邊等我們,領路的貝都因人(Bedouin)名叫Mohamed,長得極像台灣演員張少懷。貝都因在阿拉伯話的意思是「居住在沙漠裡的人」,自古以來賴駱駝維生,係自由無束、無政府社會的遊牧民族,直到二十世紀之後因人口增長才逐漸定居在不同的城市。此刻的我們餓壞了,真難想像整個伊斯蘭世界的人通月抵抗飢餓感,見到Mohamed的第一句話充滿求生意志:「Food!」午餐吃了薯泥、番茄蛋、沙拉、茄子與餅。
撒哈拉沙漠與美國西部的沙漠很不一樣,更荒涼、更廣袤,話語一脫口便消散在空氣中,必須更仔細聆聽。
巴瓦提村往南五十公里後便進入黑沙漠區(Black desert)。千萬年前沙漠盡頭的黑色火山,不斷噴發出大量黑色物質,覆蓋了整個區域,日復一日風化成這片殘有黑色玄武石礫的沙漠。繼續深入則進入白沙漠區(White desert),原理類似而材料不同,白沙來自風化的白堊石。
筆直的馬路漫長得天荒地老,途經一些空曠矮屋,Mohamed解釋這是政府的造鎮計畫,不久後這裡會有個五百人口的小城市。他說話的語氣非常虛弱,無遮蔭的荒漠氣溫高得嚇人,幾支手機輪番陣亡,甚至連iPhone也出現溫度過高的警示圖。
吉普車停在一座山邊,Mohamed跳下車,彎腰在地上摸索,如獲至寶的將尋來的石頭放在我攤開的掌心,粉色礦物帶透明質地:「是水晶!到處都是水晶。」細看山的稜角,幾何切割的晶瑩石礦,在火球般的烈日下曖曖閃爍。我們就像一千零一夜故事裡從巨鳥背上降落的Janshah王子一樣,忍不住被寶石光芒吸引而向上攀爬,想看高處的風景,然而晶石易碎、斷口鋒利,不經意被劃開了許多小口子。
陽光漸漸傾斜,沙漠裡的樂子很多,在柔軟的坡上滑沙,看各種造型奇特的風化怪石,直到日落西山,Mohamed終於解禁了,開心的喝芒果汁、吃椰棗干,和他的哥們會合,紮起貝都因式的無頂帳、生火做飯。
「今天晚上會看到小狐狸嗎?」「別擔心,他們每晚都來。」
晚飯後躺在地上看星星,仿效遊牧民族的日常。失去訊號與電力的夜晚只能談心排遣,等著小狐狸現身。聽說淡季時,來沙漠的人少了,小狐狸肚子很餓,一到深夜就傾巢而出,紛紛到營地附近覓食。很遠的地方還有其他營隊駐紮,卻完全感受不到彼此動靜,沙漠因巨大而成功地消減了人類複雜的行為,沒有喬裝與分心的理由,此刻真實感受到自我的存在。銀河逐漸亮了起來,貝都因人邊煮熱紅茶邊以鼓聲伴唱奇異曲調,風的聲音,火堆燒裂木塊的聲音……
沒想到再睜開眼時,天已亮透了,「快來看!小狐狸昨天晚上全跑來開派對了,只是你們已經睡了。」營地附近全是狐狸的小腳印,昨夜不知何時入睡的,無緣見到小狐狸。Mohamed哥倆笑嘻嘻的,手腳利索地把營地收拾乾淨,驅車至綠洲裡的冷泉梳洗整理。
沙漠之旅將到最後一個行程,途中車子開入一片海市蜃樓般的椰棗林,這麼炎熱乾旱的地方,為何會有幾萬棵樹在此輕鬆搖曳呢?腳下的土壤乾裂鬆散,天上卻綠意盎然、結實累累,真是不可思議,我們走進林子裡,鑽進樹裡,將自己縮小成另一顆椰棗,感受生命的強大力量。
吉普車最後在沙漠裡的鹽湖停下來,遠山倒影安詳地躺在湖面上,心中滿是神奇與衝擊。湖岸很柔軟,只能慢慢地沿著邊緣走,轉身看自己在鹽沼上踏出一排腳印,又想起昨夜沒見到的小狐狸,或許下次再來就能見到了吧。